缘起
李五是村里唯一的一家地主。他家的地主是李五的爹给抓阄抓来的。那年土改,来了一伙工作队,叫起村里的二百来口人开会,选王七的爷爷王淄川当村长,要他带领穷人斗争地主。王淄川说,俺这个穷山旮旯子小村全是贫农,斗谁啊?土改队长是个女的,姓风,听了这话脸上不光了,就说,都是贫农?我就不信,难道连户中农也没有?风队长领着她的两个队员拿着绳子把全村五十一户人家的一百二十六亩八分七厘,分成一千三百零四块的山地量了一遍。算盘珠子一拨拉,李洋人家三口人占了三十二块,总共八亩九分六。还有绝户头彭十三家两口子有十一亩地。风队长又开会,说,谁说村里没有地主?两户人家占了全村六分之一的土地这不是地主是什么?李洋人一听要他当地主,急了眼,分辩道:这地主不是矬子里头拔将军啊,俺又没顾长工使短工的剥削人,选俺当地主,高抬俺了!风队长冷笑一声:你个地主分子不老实?我看欠斗!她喊道:咱村里出一户地主,大家看李洋人行吗?大家都不做声。王淄川沉不住气了,就试探地说,李洋人家的地的确不是全庄最多的,楞叫他当地主,怕他心里不服吧?风队长说,这好办。说着从笔记本上撕下一页纸,一撕两半,一张写上地主,一张写上中农。然后说,李洋人彭十三你们两人抓阄,谁抓着地主谁就是地主,怨不得别人。李洋人胆怯地嗫嚅,这不公平。风队长把腰里的大钥匙枪抽出来往桌子上一砸,吼道,拉出去毙了再给你定地主才公平吗?李洋人吓的头上冒了急汗,才说抓,愿抓。彭十三那年已经七十二,就说,我是个棺材瓤子啦,当啥也行,大侄子你先抓吧。李洋人哆嗦着从风队长的手心里捏出了豆粒大的一个纸团,捻开一看正是地主俩字。
李洋人就这样给二十二岁的儿子李五抓了个地主。李洋人被风队长发动起来的贫下中农斗争了几次,扫地出门,被赶到了村南破家庙里栖身。当年冬天上吊死了。李五顶替他爹当地主,被戴上地主分子帽子,平时扫大街,来了运动挨斗。李五六岁时摔下山崖断了一条腿,瘸了。
李五三十岁那年还没有找上媳妇。有人就报告说李五喂了只母狗,母狗子黑夜就钻李五的被窝。民兵队长训话,问他有没有这回事?李五说,我生不起火炉,搂着狗暖和,没干别的。民兵队长也是个老光棍,同病相怜,心里慨叹,饱汉子那知饿汉子饥啊。就暗中放了李五一把。但李五命里该有媳妇,全国人民挨饿那年,北洼母女俩要饭到了李五家,李五端出地瓜秧子窝窝头,让三天水米没沾牙的母女放开肚皮吃了个够。第二天,那二十岁的妮子就成了李五的媳妇。那妮子本来长得很瘦小,但半年的地瓜面子煎饼一吃,就像七月的高粱棵子,喀喀喀,个子窜出一头,竟水灵灵的透出些姿色。俗话说,民不患寡,就患不均。地主分子找不上媳妇,贫农子弟也找不上媳妇,大家彼此彼此,和平共处,也就相安无事。可眼看着地主分子竟找了个好媳妇,那与李五同病相怜的民兵队长的那点同情就变成了妒火。他先是往死里折磨李五,让李五白天一人挖一栏粪,推上山去;夜间扫半夜大街。李五拖着一条残腿干一天,累得连门槛都进不去了。民兵队长本来还是李五的本家,大概和李五是一个老爷爷,和李五排着行呢,是李六。李五实在顶不住了,就央求,老六啊,看在咱一个老爷爷的份上,饶了哥吧。老六笑笑说,哥啊,我饶了你,谁饶了我呀?你把母狗子换成了俊媳妇,我呢?李五就仍受着李六的虐待。
一九六六年初夏,社会上开始破四旧立四新,凡是成分高一点的人家全被抄家。屋脊上的砖雕影壁上的瓦绘画的饭碗灶王爷爷的画像古书古画祭祀的香炉女人的发鬏全成了四旧。一小车一小车地推倒村头大湾里点上火烧。烧的浓烟滚滚,遮天蔽日。老女人们的鬏鬏被强行剪下扔进大火,头发的焦臭味弥漫空中。同时,把家里有四旧的地主富农拉倒街上斗争打骂。李六子纠集了三五个同伙成立了个风雷激造反战斗队,袖子上箍上块红布,学着别的村子造反派的样子,开始革命。他们从李五家里翻出一本李洋人赶集上店籴粮买菜的帐本,说是地主分子的变天帐。就把李五拉到老槐树下又斗又打。李五被打急了,拉了一裤裆。跪在地上求饶:老少爷们,小的犯了啥罪,让俺死个明白吧?这个说,你爹记变天帐。那个说,你是个×狗的流氓。还有的喊,你用三个地瓜秧窝窝头骗奸良家妇女。李五喊,她是自愿的呀,俺没×狗呀,俺冤呀!人们一听地主分子喊冤叫屈,疯狂地用青棒子秸朝李五乱打一气。并揪来李五媳妇,让她揭发是地主分子李五强奸她。那女人说,不是强奸,是俺愿意,俺就愿意。人们就连同女人一起打,边打边喊,打死这个不要脸的女流氓。李五突然大吼一声:我×老天爷他十八代祖宗啊,还有天理王法吗,毛主席啊救救俺吧!俺冤呀!革命的人们一听地主分子叫毛主席救他,更加义愤填膺起来,棍棒石块朝一男一女狂砸乱轰。李五两口子被打的跪在地上喊爹叫娘。突然,李五不哭不叫了,只见他猛地站起,伸开双臂,把那个曾经给予他温暖和真情的女人揽到了身下,用自己宽厚的脊梁承挡住疯狂暴力,保护着他的女人。只听李五闷声闷气地说,打死俺吧,打死俺吧,俺死了变成旱魃,叫老天爷一百天一千天一万天不下雨,颗粒不收,饿死你们这些畜生!毛主席呀,俺死的冤啊。那天夜间,李五死在了街上。
旱魃的初兆
队长王七找来民兵连长李六子。王七说,你打死李五那天他说过死后要变成旱魃的话?李六子一听这话就急了:谁打死的啊?是革命小将嘛!王七说,我的意思不是说就是你打死的。李六子说,他是说过要变旱魃,地主就是反动嘛,死了还想着祸害人。王七说,走,到他家看看去。
王七李六一前一后来到李五家。李五的媳妇正在摊煎饼。王七问,今黑夜谁来过你家?李五的媳妇说,俺孤儿寡母的谁能来俺家?王七见水瓮里满满一瓮水,就问,这是谁挑的?李五的媳妇看了也一愣,她想说不知道来,但又改口说,俺挑的。李六说,你挑的?西井干了一集了,你从哪里挑的这样清的水?李五媳妇不做声,弄死火抱着睡醒的孩子在把屎。李五喂的大黑狗可能嗅到了味,从街上跑回,见了王七李六子两只狗眼就红了,狂怒地朝李六子猛扑猛咬。李六子吓的扎煞着两只手朝后倒,一下子倒进了水瓮,一腚坐了进去。刚刚看到的满满一瓮清水,却原来是一层白茫茫的蜘蛛罗网,李六子从瓮里爬出,顶着一头蜘蛛网惊慌地跑了,大黑狗汪汪着撵出大门。王七走到瓮边,疑惑地转了一圈,也走了。
发现旱魃
周拉巴搀着张三往家走,迎面碰上队长王七。王七说,怪啦,明明是一瓮水啊,咋就成了蜘蛛网子?张三说,旱魃鬼怕他家里人没水喝就趁黑往家挑水。李五这杂种,你死就死了吧,变啥旱魃。王七骂道。张三说,得赶紧扒出来烧了,等过了五七就得大旱一百天,秋庄稼别想收一粒。王七说,烧这个舅子。
王七去敲钟。当当当当的钟声集合起男女老少一百多。人们站在老槐树下以为又要传达最高最新指示,静等王七念报纸。王七说,咱村出了旱魃啦,李五这个孬种报复咱呢,死了变成了旱魃鬼,要干死咱渴死咱来。大多数村人原本为李五的屈死报以同情,但一听他成了旱魃鬼,就同仇敌忾起来,烧了他!烧了他!人们愤怒地喊道。可以看出,村人对旱魃鬼李五的仇恨比斗争活地主李五时的仇恨大十倍。王七喊道:回家拿工具,上山。
李五的坟在葫芦山后的四类分子公墓,他媳妇掘了一溜土坑草草埋了。一个月的新土堆还没有长出青草。激动而又愤怒的村人们抗着各种农具陆续来到这个平日里僻静荒凉的谁也不愿到的地方。没等人们到齐,小小的土堆就被先来的人们掘开了。李五的死尸便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有人撕开了他破烂的衣服,青紫的皮肤上渗着黑红的血水,散发出阵阵恶臭。一会儿招来了黑压压的一群绿豆蝇,在人群中乱冲乱撞。这时,正是正午时光,毒辣辣的日头像是往地上泼火,山上的草木枯萎焦死,石头蛋子就如同炉中炼过的铁渣。但是,这时一传十十传百,四邻八村的人都知道了葫芦山上烧旱魃。瞬时,满山遍野聚集了上千人,手中提着工具,汹汹呐喊着烧旱魃!烧旱魃!潮水般涌来。李六子背着七十岁的周大头,满头大汗的赶来,边驱赶着人群边喊道:闪开,闪开,周二爷来啦,周二爷来啦!人群自觉闪开一条缝,李六子背着周大头走到死尸前。人们都知道周大头是本地的神汉,会过阴,会念咒,凡阳间与阴间打交道的事情全请他老人家代办,民国二十三年张坡庄出旱魃时就是他率众除掉的。周大头从李六子背上爬下,举起右手遮住刺眼的阳光,围着死尸转了一周,然后站在一块石头上,佝偻着腰,闭上一双死鱼眼,耷拉着一颗冬瓜似的硕大的头颅,不作一声。上千人顿时鸦雀无声,静等着周大头到阴间与阎王爷交涉。这时的日头移到了头顶偏西,正是一天最毒的时候。有人开始晕倒在地。但,谁都不愿离开这旷古难遇的场面。十分钟后,周大头醒了。只见他凑在王七的耳边嘀咕了一阵。王七脸上呈不悦之色。近处有人听到周大头说与王七的话是,阎王爷说李五不是旱魃,因为李五的尸体已经腐烂。顿时,人们愤怒了,喊道:不是旱魃为啥往家挑水?不是旱魃为啥老天不下雨?不许周大头包庇旱魃!王七对周大头悄声说,二爷,烧了吧!要不然没法交代啦。周大头愣了会儿,说,烧吧。周拉巴,李六子把早已准备好的干柴火抱到李五的尸体上。周大头划着了火柴,抖抖索索的扔了上去。正是干柴烈火,腾的一声,火苗窜起一丈多高,人潮汹涌着,兴奋着,呼喊着。瞬间,李五的死尸连同一堆干柴化作了一滩灰烬,人群静了下来。只见周大头爬上了一块大青石,两只手握成喇叭状放在嘴边,朝着毒辣辣的日头声嘶力竭地唱道:
哎-------旱魃----旱魃-----烧啦
大雨-----要下------浇啦
哎-------旱魃-----旱魃-----踩啦
大雨-----下成海----啦
哎-------旱魃------旱魃-----走啦
大雨-----下满井----啦
山崖碰回了周大头鬼叫似的声音,在人们头顶萦绕不散,轰轰嗡嗡,人们莫名的烦躁恐惧起来。这时,一群乌鸦呱呱的叫着从南面遮天蔽日飞来,在人们头顶盘旋翻飞,像飞机扔炸弹一样,拉下一阵阵腥臭的粪便,雨点般砸在人们的头上脸上。人群顿时像冲进老虎的羊群,乱哄哄地叫着骂着东奔西突。鸦群飞过后,又从西北上起了一阵黄风,白云山顶上升起一团黑雾,黄风卷着黑雾,呼呼有声,铺天盖地而来,碗口粗的大树拦腰折断。飞沙走石,发出鬼怪似的吼叫。人们狼奔到家,闩门闭户。整个下午街上静的只余几声鸡鸣狗吠。